芋泥啵啵堂主

且做一个内心温柔的人

 

李素节番外·【五铢钱】

  写在前面:这几天还在军训,除了累的七荤八素之外,我还发现,我们的教官是一个性格很像芳乖的那种类型,没有兵痞的气质,也不像其他教官那样跟女生说话嘴不把门。我们问他加不加微信,拍不拍照,他憋了很久居然脸红说:“我有女朋友了。”有女生围他他就跑,轻易不幽默。不然一定是超级搞笑……对人不是很温柔,但是很尊重。

  然后我就想到我好像在神狄失踪很久了。

  翻了翻wps,发现我之前写的大姐同人文的番外没有写完,准备填坑了,也不管大家还记不记得了,感不感兴趣之类的,就当是我回归神狄的flag?

  大姐篇在主页有合集,可以翻出来重新康康~

  https://duyue992.lofter.com/post/20238035_12e8c7492

  下面,我开始咯?

   我还是一个原则阿,神剧那么多人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。

  我想让大姐的故事臻于完善。


 

李素节番外·【五铢钱】

     壹

  咝……

  我已不记得自己昏过去多久。

  身上软的像霜打的茄子,动一下就又酸又痛。

  皇帝李显给的这个诈死药效果然不是一般的猛。

  武氏让我以庶人之礼殓葬,大约是那些内卫们懒得给我准备棺椁了罢,连个裹尸草席也没备下,才会草草把“尸体”往义庄里面一扔敷衍了事罢,反正自有人会来烧。

  还是直不起身来,连手脚伸直都办不到,匍匐在地上,像一条蠕动的虫。

  有脚步声!

  我立即闭上了眼,一动不动的模样让人瞧不出破绽。

  警惕之下,我还没来得及眯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,如泰山压顶一般,背上不知道压上了什么东西。

  应该是尸体罢。

  紧接着又是一压,一压接着一压。

  我快窒息了。

  我微微眯了眼,明晃晃的火光吓了我一大跳。

  要焚尸了?

  火焰的灼烫让药效减轻了不少,疼痛的刺激让我神智有一阵难得的清醒。

  “我……我……还……”

  我还活着!我想告诉他们我还活着!

  可我的声音在火焰的噼里啪啦的跳动声中简直太过于微弱,无人理会,无人听见。

  火焰肆虐,在我的皮肤上画上丑陋的涂鸦。我的血肉恰似败军之将,火焰却势如破竹,将完好的皮肤攻城略地,以至于寸草不生。

  服毒之前我曾答应她,要帮她最后一次。

  只因她是从小同我一同长大的妹妹。

  我以为她早就死在了儋州。那样一个荒芜、多瘴之地。

  但是她以内卫的身份出现在了我的眼前。

  没错,就是利用之便,在丽景门让李氏宗亲几乎被屠杀殆尽的内卫。

  黄国公李霭、越王李贞,以及一干昔日与他觥筹交错的兄弟宗亲一个个倒在血泊中,有几个不是蒙冤受屈,草草掩埋?

  我为他们超度、奠酒,准备经幡。

  告诉他们一定有沉冤得雪,神器重振之日。

  我在他们灵前歃血,看着殷红的血液顺着手心缓缓流淌到香炉里,暗灰色的香灰也因此变得鲜艳。

  “我李素节,此生与内卫不共戴天。”

  长揖不起,插香于炉。举起三指,告之天地。

  我为死者披麻戴孝,也是为大唐提前准备了缟素。

  但我最终选择了帮她扳倒来俊臣。

  我服毒之前的“嘘”,成为了我与她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
  我违背誓言,自当神佛共弃。

  这大抵是天要亡我了。

  可是好疼,真的好疼。

  尸体的焦味,滚滚的浓烟,刺激了我的嗓子咳出了声,也就在此时,我终于有了力气,拼尽全力高呼一声——

  “我、还、活、着——”

  若我果真活不下来,就罢了罢,若我命不该绝,我自有我的去处。

  再也不会居庙堂之高,再也不会靠近金碧辉煌之下一派肮脏的大明宫。

  烧得面目全非的我,谁又认得出呢?

  气息已经比游丝还弱上几分,只怕,我当真要死了罢……

  【“头儿,这还有个活着的!”听到呼喊声,小卒吓得不轻,语气微颤,“要不……我在补一刀?”

  头儿却瞄了一眼就当机立断地命令道:“快救人——”

  众人灭了火,搬开尸体,李素节早被烧地不成样子,试试他的鼻息,尚有气。大家咬了牙,把他硬拖了出来,挪到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。

“呸——”一个小卒猛啐了一口,“累死老子了。”

  另一个把素节从头到尾打量个遍,将信将疑地请示道:“头儿,是内卫送他来的,是个该没命的,您……”他觑了一眼头子,“要救?不怕得罪了人?”

  头子有些不悦,蹙着眉把手底下人打量了半天,沉声开口道:“都烧成这样了,谁还认得出来?咱们在义庄里做活,见惯的是生离死别,最见不得的就应该是见死不救,你哪来这许多话?”

  众人闻言也都面露惭色,结结巴巴地问道:“头儿啊,我们哪有钱给他寻郎中去啊?”

  头子道:“感业寺有义诊,不是说佛祖最慈悲吗?送他去佛寺吧,求一捧香灰,就能药到病除,包好,包好。”

  给素节换了身衣裳,方才犹犹豫豫的小卒们却跑得比飞还快了。】




  我醒来的时候,周围的气味让我很沉静。

  不曾想到,我竟还活着。

  头痛欲裂,我像是被牢牢固定住,在床板这个一亩三分地上都施展不开。

  眼睑尚有些沉,淡淡的檀香味却能让我判断出这是佛寺。

  身上依旧疼的厉害,虽然看不清楚东西,但胳膊上一块一块瘆人的血泡实在太显眼,血肉模糊的样子让我不敢想自己的脸该是何模样。

  禅房内很安静,因而木鱼敲动的声音倒显得规律而空灵,像敲打在心里似的。

  颂唱佛经的声音令我很熟悉,乃是一段梵文的《金刚经》。诵经的僧侣似乎道行不浅,经文从他唇齿间流出确实减缓了我的焦躁不安。

  随着最后一声木鱼敲响,僧侣的梵唱也就随之止息。

  他朝我慢慢走过来,手里还摩挲着有年头的念珠。

  “阿弥陀佛,施主醒来便好。”僧侣念了一声佛偈,从袈裟之中取出一个小瓷瓶,应该是药罢。

  我一下子认出了他。

  “静……虔……师傅……”

  只怕苍蝇蚊子哼哼两声也比我的声音大些罢。好在他们吃斋念佛的人喜欢安静,因而对细小的声音比常人敏感几分。

他双手合十朝我轻轻点了个头,算是行礼罢:“施主是?”

  果然我烧得面目全非了。

  我声音低位的很,却是用了很大的力气,一字一字说着:“我……是……十、斤……”

  十斤是我的小名,身为皇室子弟,这个小名我一向不愿提起,就连同我从小长大的清芳都不知,有一回我妹妹宣城公主想当众这般喊我,我直接捂住了她的嘴也不让她说。

  本就是因为我刚出生时只有三斤多重,母亲起初是个不信神佛的泼辣人,为了让我活着才硬是求助神佛,在神像前跪了好几天,后来父皇的姬妾们都说母妃生了个病秧子,父皇还爱的珍宝似的,母亲脾气一上来,就给我取了个“十斤”的诨名。

  后来我有了名字,又上了宗谱。唯独静虔师傅仍这样喊我,怎么也不改,我知道这是他这个出家人少有的插科打诨,大概是在“报复”我罢。

  因为在我还是父皇最爱的那个皇四子的时候,感业寺我是隔三差五就要来还愿的,儿时淘气的时候喜欢来挠静虔师傅的戒疤,更有甚者,敢当着和尚骂秃驴。但后来大了,对师傅就尊重的很。但他也记着了,揪住我的小名儿不放。

  师傅拨动念珠的手停驻。

  “十……斤?”他睁大眼睛看着我,“你是十斤?”

  我没力气点头,也没力气说话,只好用极小的力气让床板勉强出了点声。

  师傅闭了眼睛道:“哀哉!”

  他极小心的为我处理伤口,把佛里所有的名贵药材都拿出来给我用,还说是“物贵得其所”眼睛都没眨一下,毫不心疼。

  我都四十来岁的年龄了,这么一烧倒像是佛家说的脱胎换骨。

  日子久了,感觉我的血肉都褪去,长出来皮不是皮,肤不是肤的东西,连汗毛都看不见一根,脸上碗口大的疤痕估计还有辟邪之用。

  静虔师傅被我打搅,连念佛时都不像平时专注。若碰上我发高烧,他甚至都免了这一天的经课,给寺里和尚来一个清闲自在。

  “十斤啊……”师傅点上一根新的檀香,“你的名字,怕是不能再用了,若是让当今太后知晓你尚在,只怕……你给自己想个新名字罢。”

  李素节的确应该不在了,我自己明白。

  名字……

  我闭上眼睛,沉吟了片刻,缓缓开口道:“赵怀。”

  师傅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,轻轻叹了口气。

  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。

  趙怀。

  我只是在怀念走了的她罢了,肖者,萧也。趙者,肖走也。

  “十斤,老衲有话告诉你。”

  他摘下冠帽,褪去织工精巧的袈裟。露出里面穿得粗缯大布。

  我已经能够坐起,只是不想拿有碍观瞻的脸对着他,因而低头,也双手合十道:“师傅请讲。”

  他如此郑重的模样,我知道事情非同小可。

  “老衲要离开这感业寺了。”

  我一惊,莫非是我身份暴露,牵连了佛门之人?

他语气平和,仿佛诉说着与己无关的事情。

  “我不到十岁就来到感业寺,之后做了扫地僧,后来师傅说我天资颖慧,本为佛骨,力排众议将衣钵交予我继承,我在这感业寺中,待了半辈子了,我哪都不想去。只怕这感业寺中的神佛,也认得了老衲的香火,受不得别人的供奉了。”

  我点头。

  静虔师傅人如其号,沉静而又虔诚。我认识他的时候就觉得他莫名可使人安静。感业寺是国寺,与皇室的渊源很深。许多僧值渐渐染了俗气,媚上讨好。也就是静虔师傅杀灭寺庙中这不正之风,罚那些谄媚之徒在佛像前起誓,并当众指派僧侣还俗归家,宣称感业寺不养俗士。因而威望很高。

  “世人皆可被名望所累,老衲亦是。身为感业寺住持,也要前往洛阳,洛阳很快就是大唐都城,圣旨下达,在洛阳城修筑寒光寺。”

  “寒光寺?”

  我印象中武曌不是个一心向佛的人。

  她双手沾血的时候可不记得神佛苍穹。

  居然会修筑佛寺?

  只怕是借佛之名,掩盖什么事情。

  静虔师傅袖手冷笑道:“何谓‘寒光寺’?乃是刀剑之寒,庙堂争斗之寒,里面住着的,又岂是僧侣?里面供奉的,又岂是神佛?”

  果不其然。

  “师傅,您可知为何她要修筑佛寺?”

  静虔师傅从不胡乱打诳语,他告诉我寒光寺建起,是为了关押一个人,而里面的僧侣,有相当一部分是内卫。

  而师傅他自己,不过是去充个门面,不至于让人怀疑这座寺庙的真实性。

  委实可笑。

  “老衲庸庸碌碌寰尘之人,不可抗圣旨,但老衲愿以身殉道。”

  我浑身一震道:“师傅!”

  “十斤呐,今日容老衲再教尔一句话罢。”

  我刹那间眼眶便有些湿润。

  我母妃死的那一年,尸身就浸在酒缸里面,连个坟冢都没有,也只有静虔师傅,在寺后院的僻静东北角为我母妃立的一方简易的衣冠冢。

  我在那里埋下了当年因为我顽劣而打碎的并蒂花钗。

  我每年的清明和七月半之日,才有了可以祭拜母亲的地方。

  “世间之事,相不由心,心不着相。”

  我却不明白。

  “你如今被烧成这般,但你心思纯善,不应当有如此狰狞之相,可知相不由心,但你如今有此遭遇,老衲仍希望你保持本心,不要为如今模样所囿,依旧做回儿时的十斤,而非而今的素节。”

  他说完便翩然离开,托我帮他保管袈裟衣钵。

  他则粗缯大布离开。

  我在他袈裟的衣袖里发现他的一封书信,言及他有一友,居住长安郊外竹林之中,隐居遁世,但有一手易容绝活,极为善医,定可治好我的病,但他性情怪癖古怪,凡请他帮忙,都会有代价。而他也不知道这个代价。在他的噩耗传来后,寺内定会乱作一团,那时,会有不愿去寒光寺的小沙弥带我出寺。

   信中写道:“可承老衲衣钵者,世无二人。袈裟千万件,人心万千重。永矢弗谖者,方不失其本心。”

  我跪下遥拜于他,也将多年旧交一并谢过。

  我开口说出了我最瞧不上的名字。

  “十斤谢过静虔师傅——”

 


 



静虔大师于是日圆寂。

而我果真于当时日被秘密送到了长安郊外的竹林,穿过苍松翠竹的掩映,我却并没有如同话本子写的那样,听到什么绵长悠远的琴声,也没有听到什么恃才放旷般的歌声,安静的很,只听得些许几声虫鸣。

  果真有世外高人吗?

  趁着抬我的几位小沙弥们手酸腿软,我才得以腆着脸随便问上几句。

  “劳烦小师傅,敢问这竹林之中,所居何人,竟能与静虔师傅相交相知,可知必不是俗人了?几位小师傅,可识得此人否?”

  小沙弥们甩着胳膊解解乏,又兀自跺了跺脚,缓解双腿的疲软。

  估计是师傅临终前嘱托的差事不得不完成,几个小沙弥到底不情愿,因而不大愿意搭理我,只是爱答不理地说道:“你见了也就知道了,何必多问这许多来。”

  我一笑置之也不能再问什么了,直到我亲眼见到那位世外高人。

  我伤势不轻,只是能勉强坐起而已,眼观他的房舍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间小茅屋外加几亩薄田。而是气气派派的四间方宅,自己开垦田地躬耕。

  屋前有一张石桌,几张圆柱形石凳,呈“品”字形分布的,其中两张上已经坐了人,是一名老翁和一位老媪,均是布衣粗衫,但看上去精神矍铄的很。

  我于是行礼问好,声音有些微微的喑哑。

  “晚辈……赵怀,恭请二老安。”

  一翁一媪却恍若听不见似的,寂寂无声。

  倒是那几个沙弥重重地谈了几口气。

  “谁呀……呦?法安、法和?”屋内踱出一个比我年龄略大些的男子来,褐色麻布衣裹在身上,腰间别个葫芦酒壶,有些微醺的样子。

  我也裹着黑斗篷,戴着只露出个眼睛的铁面罩,与他相比,我是全副武装密不透风的,是怕吓了人。

  如何一把火,我就成这样了呢。

  我自诩磊落,不喜蛰伏于黑暗,喜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,憎恶昏天黑地阴缩阳缩。这样全副武装的打扮,不但让我不自在,更让我反感了。

  中年男子擦了擦眼睛看了看我,也不委婉,直言不讳便说:“咋滴,烧成这样的?”

  我刹那便有些尴尬。

  还是小沙弥们打了圆场,忙告诉他是静虔师傅的古旧,伤了,请他医的。

  那男子闻言就大笑出声,引得一群鸟啊鹊啊的稀里哗啦乱飞。

  “那老头子自己躲懒,怎的自己不来见我,定是抠门,晒得新茶也不肯分我一些。老夫下次非要灌这老头子一口酒,才知道我的厉害!”

  我的心直接揪了一下,像一只手伸进我的肚子里硬生生扯了几下我的心肺似的。

  小沙弥们对视了一眼,纷纷就跪下了。

  “师傅他……圆寂了!”

  静默,压抑的气氛有些闷燥,像一间堆满了燃烧着的碳火的屋子。

  男子的身体微微一晃,说话时也隐去了玩味的口气,有些冰冷地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  一个小沙弥心直口快道:“师傅不愿去那个所谓的寒光寺,说那座佛寺是个笑话,他不愿让佛祖做个供人瞻仰的笑话,说那寒光寺里连香火也是脏的!”

  男子闭了眼:“他以身殉道?”

  小沙弥们点头回应。

  空气如死一般沉寂,他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无比郑重。

  “那法华,法能几个混小子,还是去了寒光寺?”

  “是。”

  “你们几个准备去往何处,还俗吗?”

  “我等死守佛门!”

  “好……”

  他伸手指了指我,比了个手势。

  “抬进去,交给我为他疗伤罢,尔等……有佛之处,便是家罢……”

 


  他是个易容术极其卓绝的高人

  石桌前那几个栩栩如生的翁媪,竟然是用稻草人为模板,辅以易容之术精心做成的,让人不仔细就辨不出个真真假假来。若不是他对着他们磕头,嘴中还念着“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。”而老人却丝毫回应也没有,我都不会觉得奇怪。

  他为我疗伤时候也不走寻常路子,不管我疼是不疼,药和手都是又狠又猛。我起初忍不下来,后面竟然可以慢慢习惯,甚至换药的时候扯下布帛,“刺啦”一声皮布分离的时候,我居然也忍得住。

  我竟然可以慢慢尝试像婴儿一样蹒跚学步。

  脚沾地的时候,酸麻无力和天旋地转让我的腿犹如摆设,就跟没有骨头似的,皮肤更是不堪入目,烧得五颜六色的,有深有浅,就是没块好肉。

  “你烧成这个模样,怕是这辈子也走不出这里了。”

  他不止一次告诉我。

“叨扰您了……”我根本就是个烫手山芋我自然知道,所以更不好意思开口提起想请他易容的事,因为显得很是得寸进尺。

  “那老头子从来不近俗人,他肯因为你来求我,可见是交情不浅咯?该是跟你说过,老夫帮忙,干什么都要有代价的罢?”

  我沉默不语,良久后才张嘴道:“鹑之奔奔,鹊之彊彊。人之无良,我以为兄!鹊之彊彊,鹑之奔奔。人之无良,我以为君!”

  这是《诗经·国风·鄘风》中的句子,表达对统治者的不满和怨怼之心,静虔师傅的离世,跟下令修筑寒光寺,强硬手段迁移僧侣的武曌是脱不了干系的,要这位大师平静接受挚友的离去,只怕他办不到罢。

  果然大师缓缓点头,有些哽咽地说道:“知道就好。”

  第二天,他竟然主动开口要帮我易容,让我的形容,天下人谁也认不出来。

  他俨然是将我当成了手下的作品,一丝一毫都不马虎地描摹人皮轮廓,裁剪,搅和材料,调色,晾晒……今儿给我贴块皮,明儿给我补个肉,我如同被肢解了,却又每天都在复原。

疗伤的药他的用心,从没见个温和的,个个都是虎狼之药,药性生猛。我的腿也随之慢慢有了力气,手也可以舒张了,渐渐可以拄拐杖,虽然费力,但我知足了。

  我身体大愈,人皮也贴合了我的全身,对着澄澈的溪水一照,面相并不俊朗,比我自己的样子要逊色好多,头发也没有长多,不够束发戴冠。

  但我真的很满足。

  从没有想过,我竟然还有这样的一天到来。

  “怎么着?不满意啊?还得给你描摹出宋玉潘安来不成?”

  他端详着我的脸,嘴上却不饶人的。

  “不是不是……”我慌忙作揖赔礼,“只是素节没想到会有今日……”

  素节……

  我怎么说出了自己的真名?

  想去掩饰都来不及了,大师眉目一动,用不容欺骗的口气说道:“你是宗室之人?雍王李素节?”

  雍王……这得是多少年前我的封号……

  “想你‘身死’之时,那老头子到我这来闷了三个海碗那么大的茶,原来你竟未死?还烧成这般?”

  我有些对不住他。

  “你是李姓宗室,天潢贵胄,而今神器蒙玷,宗社丘墟,你打算坐视不理?”

  没有。

  真的没有。

  我心中是有家国之心,也比谁都明白我姓李,名在宗室,位列诸王。

  听静虔师傅说起,连给我假死药的弟弟李显都被废去帝王之身,贬为庐陵王逐出京城。武氏一日不死,她手中的屠刀就不会放下。

  昔日六弟李贤曾经有诗一首,词曰:“种瓜南山下,瓜熟子离离。一摘为瓜好,二摘为瓜稀。三摘犹可为,四摘抱蔓归。”

  果真……抱蔓归吗?

  “眼下,倒是有个机会。”

  机会?

  胸中的赤子之心好像仍在,我顿时猛然抬头问道:“是什么机会?”

  一瞬间脑子转的飞快,我甚至想……

  他医术这么好,望闻问切,施针渡穴,易容改面样样精通,不会要把我改头换面阉了扔宫里去罢?

  他搓了搓手,说道:“近来有个名叫‘蛇灵’的组织,向我讨教易容之术,请我教授于蛇灵中人,老夫本已是断然拒绝,然庙堂无道,皇天殛之,可老夫曾经发誓,深居浅出,避世遁居,塑父母之像供之。不出门,更不出仕。如违背誓言,人神共愤,考妣不安,所以老夫愿将此术传授于你,代替老夫进入蛇灵,传授易容之术,讨伐武曌,为那老头子报仇。”

  如果有一种执念可以伴随人走到最后,只怕非爱即恨罢。

  我从最基础的开始学起,才发现这位大师精神很好,拖着我也是没日没夜地苦学,熬提神的汤药给我喝,让我越发困不能困,睡不能睡,只是没日没夜的练。

  可蛇灵又是什么地方呢?

  可以让我尽一个李氏宗亲该尽责任的地方吗?

  我要以赵怀之名,助李氏重现往日荣光。

  哪怕我是那个被父皇抛弃的皇四子。

  哪怕世人都认为我死了。

  哪怕我曾经违背过一次誓言。

  就当我赎罪罢。


  肆

  那位大师摘了片叶子,在叶子上草草写了个“可”字,就打发我拎包走人,到洛阳找一家卖棺椁的铺子。

  临别,大师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道:“你要是嫌弃我给你画得丑了,现在你也可以自己动手了,就是潘安、宋玉也不在话下。”

  我赶紧笑道:“大师救命之恩还没报,晚辈带上这张脸,照镜子的时候,也好想起来我还欠个命债呢。”

  拔腿走了没几步,大师却忽然叫住了我。

  “素节殿下,留步。”

  我霎时愣住,但我知道他要同我说什么。

  “静虔常言佛法慈悲,但间接杀害他的凶手,尔不可忘记。”

  我怎么会忘记呢?她也是杀我的人啊,更是杀李唐江山的人呐!

  千钧之责犹然在肩,自当奋起。

  洛阳城原来如此繁华,天下风景,区区一个皇城又哪里能独占风华呢?

  我不由慨然。

   至于卖棺椁的铺子……

  “蛇灵”难道是在棺材里安家落户的吗?

  不仅脑袋走神,就连脚步都走神了,转了半天,还在唐兴街这个商业街打转。

  哪有棺材铺会开在商业街啊,难道有人要上街买晦气吗?

  真是笨死了。

  莫名,想起小时候,他如果犯糊涂,清芳都会给我一脑瓢,笑嗔一句“呆瓜。”

  真是年龄越大,越发呆了。

  都中午了,才找到了那家棺材铺,冷冷僻僻一个小铺子,还有几张纸钱在门口飘,房檐上挂了一个写着大大的“奠”的字布幌足以让人望而却步了。

  大白天不做生意,关什么门?

  难道是自己也知道没啥生意,就早早关门打烊了?

  他们找大师学习易容之术,是不是为死者化妆用的?

  心下好奇,也就赶紧叩响了棺材店的门。

  “笃、笃……笃……”

  不管轻敲重叩,门还愣是不开。

  大师是算准了我今日会寻到“蛇灵”吗?一分盘缠都没给我,看来到底是跑不掉露宿街头的命了。

  “谁呀!”

  声音很不耐烦。

  但我脾气甚好。

  从前在申州做刺史,那些含冤而不敢鸣的百姓太多,等我才去申州转了一圈,上任没几天,就莫名被扣了个青天大老爷的帽子。后来或许是大家觉得我好说话,颇有几分软柿子的风采,居然争着抢着来捏我,碰到个急脾气的,能把我从刺史公堂拖下来听他的千古奇冤。

  无论是讲理的也好,蛮横的也罢,不越过自身的底线,又怎么样呢?

  我在门外高声说道:“在下承教于高人,特奉其命,来此教授易容之术,想必贵店需为死者化妆殓容,愿竭尽绵薄之力。”

  又没人应了。

  我在门口踱了几圈,“刷”的一下门就开了。

  开门者应是掌柜,穿着一身青色衣裳,面容阴沉。

  “你是来教易容术的?你的师傅是谁?”

  那人惜字如金,态度冷漠。我从包袱里取出一片写着“可”字的树叶给他的时候,他用诧异的眼神把我打量了一通,挥手道:“进来罢。”

  我刚踏进店内,门轰然一关。

  没有人关门。

  这家小店之中,还有这么多机栝?

  我有了几分警惕。

  警惕了没有一会儿,我眼前就直接一黑了。


  待我悠悠转醒,居然是身处在地下室中。

  脖颈处有着明显的痛感,伸手一摸,更是疼的很了。

 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。

  我开始有些窝火了。

  冷淡倨傲便罢了,我来洛阳教授技艺,是我自己苦练所得,这“蛇灵”非但毫无待客之礼,还偷袭我,给我一闷棍?

  岂有此理!

  我怫然道:“偷袭在先,消失在后,贵店待客之礼何在?在下承教于吾师,虽不敢妄称青出于蓝,然自以为所学亦可独当一面,何故如此轻慢?”

  果然还是发脾气有些用处。

  这次出现在我跟前的居然是个身穿紫袍的男人,斗篷遮面而不见五官。

  这个地方委实古怪。

  想必是有什么密道才可进此处罢,否则他们也不会把我打晕防止我偷窥机密了。

  亏得我脾气好,换了那位大师,早就拂袖而去了。

  这次的人礼貌了许多,竟然先同我作揖唱喏,客客气气地说道——

  “多有得罪,多有得罪,还望您海涵。只是本门规矩甚多,不能从心所欲,不周之处小的先行赔罪了。”

  他一连揖了三下,诚诚恳恳的,我倒心也软了。

  “无妨,无妨。”我有些尴尬地说道,“只是……在下有些饿了。”

  他既然说“本门”,想必是个帮派,这我并不奇怪,就拿我曾经做过刺史的申州、舒州来说,私底下拉帮结派的情况很多,我也并没有命令禁止,倒视之为天下豪杰。若碰上州县暴乱,别的州府打得热火朝天,而我往往只身一人与那些帮助说几句,兵不血刃却可迎刃而解。

  想必这个“蛇灵”帮派也是枭雄所在之处呢?

  那人笑了一声,随和地说道:“方才派人禀过大姐,大姐说您是贵客,待她回来自当款待,然先生来一趟不容易,既来之则安之,就不要想出去了,安心在此处住下,有什么不周之处,告知小的就是。”

  这是要把我关在这啊?

  “可否,给我些吃食先垫垫肚子,委实……饿得受不住了。”

  我一大早往这赶,徒步也没怎么歇息。自从伤病好了之后就能吃的很,大师自己在田间莳花弄草,伺候稼穑,这田间风味好吃得很,等我跟大师熟识了之后,练就了一身杀鸡的本领。把大师气得够呛,抄起锄头就想跟我打上一回,后来无奈,只好愤愤然说:“罢了罢了,只当给你连刀功了!”

  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。

  “这……可午饭时间已过了,蛇灵的规矩,众人平等,不到晚饭时分不准开小灶,我也没法子啊……”

  我恨不得当场昏倒。

  “哎!有了,我知道哪里有吃的,只要您不嫌弃,我就给您拿去,只是您别忌讳,只管吃就是了!”

  我在心里说了好几声不忌讳不忌讳。

  “如此有劳阁下。”

  过了好一会子,我像看到救星似的看到了他。

  他从袖子里摸出几样小食,有米糕桃酥之类,塞给我。

  我道谢,却也并没有狼吞虎咽地失态。他问道:“先生贵姓?”

  我笑道:“免贵姓赵,赵怀。”

  他“哦”了一声,“赵先生请用。”

  我咽下一块米糕,虽是凉的却也来之不易。

  “您从何处弄来的,可别挨了罚,在下可就愧煞了。”

  他讪笑了两声。

  “先生莫恼,这些是我在后院的坟前偷的祭品,不过我们大姐吩咐每天早上都要换的,虽然凉了些,也还干净。您就……您就……担待些罢。”

  祭品?

  我噎了一下。

  得罪得罪,稍后我一定亲自去赔罪。

  “供得是谁呀?”我打趣道,“关公还是佛祖?”

  他也笑了,随口说道,“我们都不知道是谁,大姐命我们修的,叫什么李素节,才修好的,我也没听过。”

  什么?

  手中的米糕脱了手,我惊道:“你说谁?”

  那人也迷糊了,含含糊糊地说道:“我些许认得些字,那几个字也不难认,就是‘李素节’三个字啊!”

  我完全没心情再吃东西了。

  我觉得我能全吐出来。

  “你们大姐是谁?”我问得有些急切。

  提起蛇灵的大姐,那人脸上的骄傲神色就掩饰也掩饰不住了,我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,祈祷着那三个字千万别从他嘴里蹦出来。

  “我们大姐啊,那是巾帼不让须眉,厉害着呢,姓肖,叫作‘肖清芳’您见着了就知道了,也不必害怕,只要我们不犯错儿,她还是宽和待下的。”

  眼前一黑,我往后一仰要昏过去的姿势委实把他吓了一跳,他使劲把我一拽,把我摇个不停。

  “先生,先生,您要不要紧啊先生?您可不能有啥事,要晕你也得等大姐回来再晕,不然所有错就都是我的了,先生你快醒醒!”

  不行,这绝对不行。

  我要走,立刻走。

  我提着包袱往外跑,他飞也似的把我挡住,急道:“哎,您去哪?”

  一时间我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,只能忽悠道——

  “我不给女人办事儿,还望另请高明罢。”

  可我真的想走吗?

  蛇灵的大姐……朝廷的内卫……从小同我一起长大的妹妹……

    “好妹妹,你可不可以在雪天嫁给我?”

   “为什么?”清芳吃着米糕,含糊地问他。

   “那样我们走在雪里,就可以一起白头。”

  “你父皇不是给你物色了吗?你怎么不答应了你父皇去,来我这里瞎说八道的,李素节,就算天下男人全死光了我也不嫁给你!”

  “那你要是嫁给我了我就看不起你哦!”

  “你……”清芳语塞,“谁要你看得起啦!”

  我闭上了眼睛,竟然有些踌躇起来。

  紫袍人在我耳边说了啥我通通没听进去,最终只是默默走到原地,放下包袱,淡然说了一句——

  “失礼了,既来之,则安之。”

  万万没想到,蛇灵的大姐竟然是她。

  从她变成内卫的时刻起,我就彻底心灰意冷了。

  我以为我“临死”之前帮她的那一把,会是最后的交集,没想到……

  她居然私下里有反抗武曌的武装。

  好罢,我就陪你罢,看看到最后,究竟是什么样子。

  我早就不叫李素节了,我叫赵怀,不是吗?

  肖者,萧也。趙者,肖走也。

  罢了……

 



  伍

  我在石床上辗转不知道多久,心烦意乱到甚至想捶自己脑袋。

  仿佛是天底下最巧的事情都能不偏不倚地砸我头上。

  清芳啊清芳,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?

   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,如此危险之处自当望风而逃。而我在暗室之中踱来踱去,身旁的那位蛇灵仁兄似乎也颇有耐心地看我走来走去,时不时叮嘱我别乱动,里面的机关很多,乱来的话脑门子就没了。

  我简直是哭笑不得,苦笑了一声便道:“你带我去看看那方坟墓可行?毕竟吃了人家的东西,怪不好意思的。”

  我自己把我自己的祭品给吃了?

  千古奇事,闻之可毁一世英名。

  那位仁兄“哦”了一声,拉起我就走。

  蛇灵的这座地下祭坛规模似乎不小,无一例外的,大家是清一色的紫袍。还有人绾蛇髻。我反而是最为显眼的一个了。

  与这座地下祭坛相比,“我”的坟就是有些微不足道的渺小了。

  确实是我的坟,“李素节”三个字是毋庸置疑的拓在上面,坟也是才起的,新新崭崭,果然供桌前还有被人动过的痕迹。

  “喏,就是这儿啦,您瞧瞧,我说错了没有?”

  我讪笑两声:“没错没错。”

  只是你拿祭品也动静小点啊,这一看就是被人动过了好不好!

  我伸手拂了拂有些杂乱的祭物,摆放好。

  “说起来,我很是佩服我们大姐,她是个女人,却带头不搞男欢女爱之事,听大姐训话的时候说这个李素节是她儿时就定了亲的李唐宗室,后来她为了蛇灵,舍弃了个人感情,甚至手刃了这李素节,以表明自己毫无男欢女爱之心,荣华富贵更是不屑一顾。但是心下到底愧疚,所以给他立了个坟。你说,要是女人都像大姐这般,别整天哭哭啼啼的,是不是可以省去很多麻烦?”

  我踢死你啊!

  儿时定了亲是不假,怎么就变成我被她手刃了?

  还一套一套的说的跟真的一样的?

  我扶额。

  虽如此无语,但我仍然对着这方坟墓,作了个揖。

  最大的敌人永远是自己,不是吗?

  现在自己的坟就立在这呢,心里必须时时刻刻告诉自己:

  我已经死了。

  正在出神,就听见擂鼓的声音。

  被这等同睡前故事一般的训话骗得不浅的仁兄立马拉起我的袖子,说道:“这是大姐回来的时候所要击鼓的声音,快快回去,要紧!要紧!”

  他飞奔的速度完全超乎我的想象,我被他带着跑,身后带起一阵风。

   我终于又看到了她。

  她穿着一身戎装,头戴通天冠,一身男儿扮相,似乎是力求别人在她身上找不出分毫女性特征。

  我不由一怔。

  我曾想象过她头戴珠璎宝饰,身穿正红色翚羽嫁衣的模样。我曾发过誓,倘若娶她成为王妃,必然是要让天下人都羡慕一下的。

  可我还真不习惯戎装加身的她,直到她在我跟前放下了一堆礼品我都没反应过来。

  “赵先生肯来帮助,实乃肖某之幸,蛇灵之大幸!”

  我猛然回过神,她眼神中带着一种狂热,似乎我的到来可以帮她完成什么大事业一般。

  终是变了。

  我淡然道:“赵某此番到来,是为讨伐武逆,为故人报仇,您如此厚赐,怀不敢领受。”

  我的语气生硬疏离,她却爽朗朝我一笑——

  “嗳,大师果真是了解您呐,知道这些俗物入不了您的眼。”她从侍从手里接过几个包袱,“这是大师从田间采摘的鲜蔬瓜果,还有几只鸡,说您吃这些惯了,特嘱托肖某带着来给您。”

  她去过竹林了?

  我冷道:“倘若我身份有假,只怕此时头也该挂在蛇灵祭坛上了罢?”

  这样的冷言冷语,我说出口时竟然有些微微的恻隐之心。

  “适才听闻赵先生饿了,特带了好酒好肉,望先生不要嫌弃才好。”

  “多谢。”

  这顿饭吃得压抑非常,她句句话听上去十分礼遇,然句句话却也带着锋芒,旁敲侧击告诉我进来了就好好办事,别想出去了。

  “先生,肖某给先生安排了一个学生,想让他跟着先生学习讨教,如有累着先生的地方,肖某先赔罪了。”

  我饮下一口酒,说了句不妨事。

  她笑着拍了拍手,一个少年从缓缓进来。

  那是一张没有什么血色的脸,仿佛是常年不见阳光后留下的惨白,目光也是这黑暗之中独有的阴沉。步伐倒是麻利,对着清芳郑重地作揖为礼,如同顶礼膜拜般崇敬地看着她。

  清癯的身影,十来岁年纪,手上却有一个清晰的刀茧。

  这或许不当是一个孩子所有的精神面貌。

  我忽然想到,清芳她这些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呢?儿时的影子丝毫都看不到,反而有些指挥若定的将领气质,以豢养死士作为目的。那么,在她蛰伏待机,一步一步向上爬的时候,是否也像这个少年一样在黑暗中独自挣扎喘息,然后一步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?

  而我沐浴在阳光下,或许没有资格如此说她。

  但并不代表我可以原谅她对我的宗亲族人所做过的事情。

  “这是影子。”她向我介绍,“他没有名字,永远都是别人的影子,他模仿他人举手投足言语声音都极为相似,唯独只差一张脸,便足以乱真。”

  乱真?便是真吗?

  我苦笑道:“你怎可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?”

  “有何不妥吗?”她笑道,“我自己的姓,还是我自己取的。”

  我不着痕迹地抬了抬眉,仿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。

  “阁下原本姓什么呢?籍贯何处?”

  她脸上的笑意逐渐隐去。

  “本姓萧氏,兰陵人氏。祖父昔日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九,宋公萧瑀。”

  兰陵萧氏……

  这四个字唤起我许多回忆。

  然而我只说了四个字:“萧门忠烈……”

  她也愣住,良久执起酒杯尽然一饮而尽杯中酒。

  我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扯开了话题,轻轻松松地说道:“影子就影子罢,从明天开始,你就跟着我好好学罢。”


  影子是清芳救下来的。

  从前长安城中有许多牙子人贩,若是拐到女孩,多半是秦楼楚馆瓦舍勾栏。运气好些就是为奴为婢,淹没奴籍。男孩则多半沦为长工苦力,但如果牙子们心狠手辣,多半这些男孩就会去一个地方——宫市。

  宫市只谈买卖,以物易物是卖,以人换财那也是卖,二者无别。需要说明的是,若在宫市之内没有人脉而被那些负责采买的内监盯上,那么你所出售的东西往往都是贱卖。打着皇帝敕书的名义买东西,有时候几个内监冲上去夸你两句,说你给皇家做了贡献,然后把你东西直接拿走,你还大气不敢出一声,跪地喊皇恩浩荡。而有人则不同,足足要比市场价的利润翻了几倍,十分可观。

  我就曾经被府中的家丁坑过数次。

  他们往往拿着我的钱去买东西,回来告诉我跑了整个长安才淘到好东西,还是跟店家讲价的,我怜悯他辛苦还给他银子使,后来才知道他是打着雍王府的名义去了宫市,直接拿了走,一分钱都没花,还顺路去下了个馆子。

  影子就是被送去了宫市。

  那年适逢我弟弟李显的儿子李重润出生,得到父皇的高度重视,为了保证我这位小侄子能得到妥善的照顾,需要招募进宫许多年龄小的太监,从娃娃抓起,待到我小侄子长大,小太监不但可以侍奉,更可以当玩伴使唤,比老的贴心些。

  但不是随随便便一刀下去这好端端的孩子就能变成不男不女的,净室虽然十分密闭,但出人命也是屡见不鲜之事。因为意外太多,据我从前的内侍回忆说,净身之前,要宣读一系列文书,内容大概是说,净身是我自己自愿,有啥不良后果我一人承担云云。期间,倘若受刑人有一丝一毫不肯或者为难,都必须立刻松绑,送还到牙子手上。

  影子当时年纪尚幼,所怕的无非是牙子的鞭子,但面对明晃晃的刀,似乎鞭子也就不足为惧了。他惊恐的模样让施刑人动容,立马就松了绑给送走了。

  牙子的暴怒可想而知,把影子拖到宫市旁边的小巷子里头,袖子里的鞭子就像饿久了的猛兽,要尝一尝影子的血肉才好。

  影子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鞭子,伤口几乎是深可入骨,强烈的麻木感之后就是锥心的疼。

  直到清芳将他买下,救出,看了郎中,带到了这里。

  “大姐说,如果将来我武艺大成,可以独当一面,就可以杀了他。”

  日子久了,影子待我亲近了许多,由起初的我问一句他答一句,变成了主动肯与我谈谈。后来话匣子开了,他竟然愿意将此等讳莫如深的往事说与我听。

  “所以……你会永远效忠于她,对么?”

  我手把手教他和面团,让他把面团硬生生和成了薄薄的一层,然后让他把多余的面给我煮了,记得少放点盐。

  “嗯。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他把揉好的面皮挂在杆子上晒。

  “放这放这。”我努了努嘴,“阴干的会皱皱巴巴,搞不好还会烂,出了纰漏就不好了,最好是太阳晒的,一气呵成。”

    影子照我的话把面皮重新挂好,乖乖的去煮面。

  “影子,你就没有想过哪一天可以见见阳光,不要在这种阴暗的地下活着了?”

   良久没见他说话,回头一看这家伙拿根烧火棍在那忙着呢。

  我只好逗逗他说:“你瞧瞧,跟你怀叔在一起多好,要不是我说有的面皮需要煮一煮,咱们哪里能时不时开个小灶?”

  虽然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在吃。

  影子这孩子对清芳的话当成圣旨去尊奉,说好不准开小灶,他从这口灶台架起来开始,就一口多余的饭没吃过。

  “不像。”他冷不丁说了一句。

  “什么不像?”我纳闷道。

  “你刚才说‘怀叔’,可你看起来,也大不了我几岁。”

  我比你们大姐还大两岁呢!

  可见我的易容术成功的很。

  最后一口面下肚,就有人在门外叫嚷说——

  “大姐回来了,带了一堆战利品叫我们随便挑呢!”

  我就当饭后消消食罢,从椅子上起来,对影子说——

  “走走去,瞧个新鲜去。”


等我们去的时候,东西都已经被风卷残云扫荡过一回了。

  眼前的这一堆东西异域风情十足,不管是款式,还是纹样,甚至材质都与我大唐的风格相差很大,甚至可以说风格迥异。

  “怎么,这像是突厥的东西?”我拨弄了几下,确定是突厥的一些好东西不错,从前我的府里还有同款。

  “大姐可能去了一趟关外。”影子回答我说。

  我“哦”了一声没当回事,难怪这么久没见她,即是见了面都是点个头,我很少同她多说什么,她也无暇顾及我什么。

  忽然,我在这堆东西地下,看到了一枚什么东西。

  我搬开一些瓶瓶罐罐的物事,将一枚铜钱捻了出来,轻微的铜臭味钻入我的鼻子,斑驳的铁锈味儿让我猜测它的年代。

  “哟,孔方兄。”我“啧”了一声,当个宝一样的捧在手里。

  “这是什么?”影子凑上来看,不过看了一眼却不是特别感兴趣。

  “这叫‘五铢钱’是西汉时期铸造的货币,你看看,上面写着‘五铢’两个字,瞧见没?所以它被称作‘五铢钱’。”

  影子可能是个实用主义者,开口便问道:“有什么用?”

  ……

  我该怎么回答?这枚钱的确现在用不了了,市面上不流通了,连碗面都买不来。

  可是干嘛要这么现实呢!

  它的意义远大于实际。

  得给这孩子上一课,小小年纪咋这么现实呢!

  我沉吟了一会,开口道:“它是西汉时用的货币,可是在王莽建立新朝之后,这五铢钱可谓是遭受了灭顶之灾,由于朝廷明令禁止使用及收藏五铢钱,在市面上五铢钱逐渐销声匿迹。然汉祚命不该绝……”我顿了一下,忽然悲从中来,“汉光武帝光复大业成功后,五铢钱得以重现生机,因为五铢钱是连同汉朝的国祚联系在一起,因而被赋予了特殊意义,作为复国,或者重新光耀门楣的象征。也就是关外天高皇帝远,才能再见到这五铢钱,已经不简单啦!”

 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,好歹影子也没有让我失望,听得极其认真,但他不接触这些书卷,倒是剑谱刀法看的多些。

 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。

  我想把这枚五铢钱送给她。

  自从高祖皇帝定鼎国朝,五铢钱或许有它自己的气数,有道是“盈虚之有数”,它又逐渐淡出了,但是它的意义却经久不绝,永远同复国兴家联系紧密。

  “怀叔,你可以知道这些?”影子打量着我,颇为不解。

  我自然是打哈哈遮掩,笑道:“因为你怀叔永远是你怀叔。”

   影子千年不变的一张冰山脸罕见的露出了无语的神色,良久,他说道——

  “怀叔,你今天捏得脸好像有点厚了。”

  我愣了愣,反应过来,一拳敲在他肩上:“好啊你个逆徒,还敢调侃我,马上我不教你了,你学了三年,我看你拿什么报效大姐去!”

  从我来这已经三年,也教了他三年,他该学的早就会了,不过我心里还是不大舍得的。

  也许是我的话说重了?还是我说到报效清芳让他着急了?他着急到脸色涨红,让我笑了许久。

  “大姐呢?我去找她有点事情。”

  “应该在祭坛下边的暗室里罢。”影子道。

  我拔腿往祭坛走,自她去了关外,我已经有一年多不曾见到她了。

  清芳,你也知道这五铢钱的意义罢?

  往祭坛走,一路上还能看到有人在给一堆尸体穿紫袍,就是那种蛇灵里通行的紫袍。

  “这是在干嘛?”我走近问道。

  “这是大姐从关外带回的尸体。”

  “尸体?”

  “是啊,我们给这些尸体穿上紫袍,它们就是‘蛇灵’逆党啦!”

  我僵住。

  这些人手上连个刀茧都没有,面容白净,死状确是惨烈,分明是中原人,有的连髭须都没有留,的确是大唐子民无疑。

  杀良冒功!

  我很快就反应过来。

  她去关外究竟干了什么!

 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无辜边陲百姓的尸体,就这样零零散散的躺在这里!

  她在做什么!

  关外百姓何辜?这样无端送命!

  我究竟实在报仇雪恨,还是助纣为虐?

  敬虔师傅如此慈悲为怀,可否为这些亡灵超度?

  疯了,都疯了!

  我定要问个明白。

  我冲向她所在的房室,那枚五铢钱,被我紧紧攥在手里。


  陆

  “赵先生,请进。”

  我长吁了一口气,大步蹋了进去。

  “肖将军!”我松松对她抱了个拳,算是按捺着心中的怒火。

  清芳看了我许久,最终笑得有些奇怪。

  “先生来这有几年了,怎么容貌一点都没有变呢?”

  她起身想给我沏壶茶,我却将手挡在茶壶前,示意她不必了。

  “肖将军可否解释一下,那些尸体……可是我大唐子民吗?你此举,可是杀良冒功吗?”

  我高声质问她,不想理会她已经微微沉下的脸。

  这些年来,我帮她制作了许多做工精良的人皮面具,只要贴在脸上,不是内行人,是绝对看不出来的。

  如果……她不杀良冒功,不屠杀无辜之人,而是去义庄,去慢慢收集一些自然死亡的尸体。我真的可以,把他们一个个易容成她想要的样子。

  莫非杀戮的感觉,就这般快活吗?

  “嗤。”我的质问竟然换来她的一声冷笑?

  “如先生这样心怀天下之人,来蛇灵,可谓是投错了路!”

  “你……”

  她说话变得凌厉了许多,句句带着难以置喙的威慑。

  “先生若是得闲,肖某觉得影子可以出师了,过几日,我再另给你送个弟子过去,肖某从突厥带回了一些物事,先生可以自己捡择。”

  我喟然长叹一声,舒开手心,那枚五铢钱还留着我的体温。

  她伸过手来拿我手中的古钱。

  我却猛然间握住了她的手。

  她震惊的目光好像要把我吞没一般,等她反应过来,已经有了几分怒意。

  “放肆——”

  我仍旧没有放开。

  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你一路走来,就不能回头看看曾经的自己?”

  她诧异的看着我,我却躲开了她的目光,松开了手。

  “五铢钱!”果然她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汉祚并未绝,犹忆五铢钱……”

  我知道她已经明白,那便足够。

  也许她此时想的不是江山天下,而是昔日煊赫一时的兰陵萧氏门楣。

  走罢,如今我并没有任何理由同她多待一秒。

  “等等。”

  就在我前脚已经迈出大门的时候,她冷冷地将我叫住。

  我本可以扭头就走的,可鬼使神差般,我竟停驻了。

  清芳的脚步声越发清晰,一步一步的,让我的手心开始渗汗。

  我不想告诉她我是素节,很大程度上,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如今这个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大姐肖清芳。

  她与我对视,眸中似有灼心的火光,视线像要洞穿我的身体。那是一种,怀疑的眼神,极端不确定的眼神。

  我无声的向后退了一步。

  她却跟我贴得很近,一手按在刀柄上,凌厉的目光却不足以令我害怕。

  我淡笑:“大姐,男女授受不亲……”

  她显然不想理会我说了什么,冷道:“这几年先生保养的太好,连肖某也不禁好奇,想看看这张面皮底下先生的真容究竟好看到什么地步。”

  “锵——”

她手中的刀豁然出鞘,速度之快以至于在我眼前闪过一道银色的光芒。

  刀尖划过我的脸角,有一点疼,然而我的那张面皮很快就被生生剥去,那张面目全非,烧到连我亲娘都认不出的狰狞模样,不出意外的,把她也吓了一跳。

  她倒抽一口凉气的样子更加印证我的想法。

  静默……

  我肆意让我的脸暴露在她眼前,她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,歉然道——

  “赵先生,恕罪。”

  清芳摆弄着手里的面皮,摩挲了许久,轻轻放到我手上。

  “这五铢钱,我收下了。”

  我将面皮重新贴到脸上,冲她一笑。

  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逝者已矣,只是我希望,肖将军手里少沾些血,来世也会有好报。”

  只怕如今她早就不信因果报应了,但是小时候,我还跟她去感业寺还愿,静虔师傅也任由我闹,儿时不慎打翻了签筒。

  她与我各挑出了一支。

  我的签文是:是是非非,无是无非,到头孰是孰非。

  她的签文是:空念偈语,不如立地成佛;遍寻菩提,莫若回头是岸。

  当时年少,对这些弯弯绕绕的晦涩之语不求甚解,如今看来倒是一切自有天地。

  算是不欢而散罢,我的劝解换来了她的一道逐客令。

  外加一个学生。

  影子出师之后,我的一亩三分地里平静的很,早晨醒来,我习惯性地喊——

   “影子,煮面,少点盐啊——”

  却空空荡荡没有人回应我,连灶台下的烧火棍都纹丝不动。

  我自顾自弄了坨面团子,下到锅里捞出来,吃了没有小半碗就觉得食不知味。

  要是再来一个学生天天早上给我煮面吃就好了。

  我去找过影子,却被告知他已经闭关学武功去了,出关之前,我怕是见不到了。

  在蛇灵里是没有懒觉可睡的,因为每天早上一堆人晨练的嗓门能把你吵死。都说死猪不怕开水烫,我崩溃到把面团塞耳朵里减弱声音,但是我很快发现,喊声如雷,任你是头死猪也能被吵到诈尸。

  我放弃了抵抗挣扎。

  我当散步似的看他们晨练,却没有找到影子,全都是生面孔。

  他们练完功夫,就照例喊话——

  男的喊:“不纵欲,严明克己——”

  女的喊的就通俗很多:“男人是不能相信的——”

  终于理解为啥会有人相信我是被手刃的了。

  于是我决定去我的坟墓看看。

  却发现清芳站在那里,岿然不动的身影似乎雷打不动。

  我脚踩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惊动了她,一声“谁”,冷冰冰地抛来。

我看到她的眼睛有些泛红。

  她……是哭了吗?

  “一个被你亲手杀了的人也值得哭吗?”我苦笑着问。

  她朝我投来一个费解的眼神。

  “我听说……这个李素节被你手刃了?”

  她愣了半晌,忽然放肆地笑起来,空荡的地下回荡着她的笑声,一如鬼哭。

  “先生既然知道兰陵萧氏,可知道以前长安城中的雍王府?”

  她止住笑,眼角一点晶莹让我没缓过神。

  “我……”理智告诉我我没有理由知道这么多,“我、我不知道。”我回答她。

  “没错。”她笑起来,似乎很轻松,“他死了,我下的手。”

  她忽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大步走开,我发现她的腰上用红绳系了我送她的五铢钱。

  我忽然很想亲手为她拭去那滴泪。


  我的新学生叫苏显儿。

  与沉默寡言的影子相比,显儿简直就是天字号第一话痨。

  清芳带她来行拜师礼,她起初规规矩矩唤我“赵师傅。”

  而我不喜欢如此拘礼,待清芳走后就让她喊我“怀叔。”

  我本以为她会象征性推辞两句,说“这不得体”云云,结果她一口一个怀叔,顺口得很。

  她也远远比影子有天分,这丫头不到十岁,正是长身体的好时候,可显儿不但长身体,还长脑子。

  最初始的和面团,影子学的时候,捏拿的分寸就完全没有显儿把握的好。我教了步骤,坐在竹椅上面晃晃悠悠休息。结果歇着歇着睡着了,还是显儿把我摇醒的,她把薄如蝉翼的面皮摆到我跟前。虽然有些过于薄了,我却仍惊讶于她的天赋。

  “可以啊显儿!”我激动地接过她的劳动成果,“真有你的啊!放那仔细晾干,今天咱们就先学这个。去,把剩下面给我煮了,咱们一起吃。”

  显儿远比影子叛逆,蛇灵不让开小灶的规矩对她这个小丫头没什么约束力,我俩坐在桌前,吃的香喷喷的。

  “怀叔,您看我这张面皮做的怎么样?”

  我吸溜了一口,忙表扬她说:“很好很好,说罢,想要什么奖励呀?”

  “嗯……”小丫头不假思索地说道,“我要您对我说实话!”

  我呛了一口,清了清喉咙。

  “什、什么实话?”

  “您刚才睡着了,为什么喊大姐的名字呢?”

  我僵住。

  “我……我没有罢……”

  “你有!”

  我既懵且疯。

  但小丫头就是小丫头,三两句就被我打哈哈糊弄过去,我掩饰住尴尬,问道:“显儿啊,大姐让你学易容做什么?跟影子一样永远做别人的影子吗?”

  我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大的悲哀。

  显儿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。

  “怀叔,其实我不想学,我想堂堂正正做我自己。”

  我黯然,叹了口气,轻声道:“奈何入蛇灵……”

   我发现显儿变得越来越冷酷,但是心中的那点女孩子的善良娇憨却一直保留, 她会为死在她手下的人说对不起,甚至在学习描摹人脸的时候有意描摹出死在她手下的人的轮廓。

  她也有崩溃的时候,她说我做梦的时候会喊清芳,可是我不放心这孩子每日内心煎熬,晚上悄悄去看她的时候,她会小声啜泣,枕畔打湿。

  “我不想杀人……”

  真真切切的话语从她嘴里说出来,白日里被我视为得意门生的显儿,其实她只是个孩子。

  一个好孩子。

  她矢口否认她哭过的事实,一边学习易容术,一边充当刽子手。沉默寡言,心防也很重。

  而清芳并不知道显儿的苦楚,反而夸她真像年轻时的自己。

  一点都不像,真的。

  后来随着显儿日渐长大,似乎也习惯了浑身沾血。

  但她格外珍惜自己的友情,比如她结识的朋友小梅。

  显儿细心描摹了一张小梅的脸,贴在脸上问我像不像小梅,我又没见过,但是感觉凭借显儿现在的水平,估计易容谁像谁。

  “怀叔。”显儿吃下一口汤面,“今天我贴上小梅的脸去吓她,她果然没认出我,还喊我‘小凤’,哎呀哎呀,还是您教的好,我把脸揭下来的时候,把她吓了一跳呢……”

  “好好好……”我哄她,“你慢点吃。”

  “再慢点吃面都坨了!”

  “……”

  我无语。

  “大姐说要选拔什么‘蛇首’了,说我必须要拿名次,一共有六个名额,怀叔,你说我能拿个老几?”

  还老几呢!

 

 

    显儿平时老想着怎么躲懒,怎么在我这多蹭几碗面条,我估计她拿名次估计不成问题,但是估计她也不是个力争上游的料。

  我附和她说:“老大,老大……”

  显儿愣了一下,随即颇有几分埋怨地喊道——

  “好啊怀叔,您敷衍我——”


  蛇首的选拔我去观摩了。

  虽然选手们个个都带着面具,我却通过观察他们的身法一眼认出来影子和显儿。

  好笑的是,最后影子和显儿旗鼓相当打成了平手,清芳看了我一眼。最终决定,既然二人都学过易容,就以易容术分个高低罢。

  当然是显儿赢,这是没有悬念的事。

  她赢得了变灵的头衔,将我教她的本事玩弄于股掌之间。

而影子成为了动灵,在老六这个位置上蹲得服服帖帖。

显儿的柳叶双刀似乎是所向披靡的,她收刀归鞘,意气风发地往我跟前一站。

  “怀叔,我赢啦,您是希望我赢呢,还是影子赢呢?”

  我撇了撇嘴。

  “显儿啊,你懂啥叫手心手背都是肉不?”

  都是我的学生啊!

  显儿出师之后,估计走的是影子的路线,闭关捣腾她的柳叶双刀去了。

  从她之后,大家都觉得我奇货可居似的,来找我学易容的越来越多,我忙得抽不开身。

  这一教罢,又是数年工夫。

  无影针,易容术号称“蛇灵双璧”,这两样东西,在幽州的大计中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。

 


而主要负责幽州的并不是清芳,她依旧在朝廷里当着内卫府大阁领。

  我听说突厥的使团不日会抵达京城,而使团在路上就会集体归西,被蛇灵的人代替,连使团的衣服都准备好了,完全没差别的。

  只怕是清芳从她幕后的那个突厥人那拿的罢。

  突厥可汗吉利,他的弟弟始毕,我都是知道的,他们并没有主战的想法,那么这场硝烟,现在蛇灵幕后的那个突厥人到底是谁呢?

  我习惯了在她身后默默守她。

  但是我发现这座祭坛之下来了一个突厥人。

  “胡闹!你来干什么!你贸然前来,当心坏了大计!”

  我听到她在跟一个人说话。

  “我就不能来啊?从我这儿拿了这么多衣裳,还没要你钱呢。”

  “要钱你就去拿呗!”

  “钱我是不要了,来洛阳逛了一圈,发现洛阳还是美人多些。”

    我定格在原地。

   衣袂翻动,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被无限放大,不偏不倚传到我的耳朵里。


 


我愣在原地,伸出手想推开那扇虚掩的门。

我的手有些枯瘦,从窄小袖口伸出来的时候,骨节分明一直颤抖,仿佛筛糠。

很快,我发现我浑身都在战栗,喉咙处有一种明显的腥甜味。

  是我太傻了罢……

  就算像武氏那样手腕的人,都要靠色相先迷惑父皇,然后徐缓图之。清芳她……如果不依靠背后的突厥人,何来蛇灵的壮大?

  可……可是……

  本以为脑海里素来尘封的往事不会在浮现,可是……可是小时候那个明媚如此的表妹,为什么变成了这样?

  我也想杀武氏,因为她是随时可以血洗李姓宗亲的刽子手,她一日不死,李家就随时会亡。

  可是她可以不必的,血海深仇大可以放下。

  她是我娘最疼爱的小侄女,整个兰陵萧氏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。偌大一个家族,其实都希望她能好好活着。

  我或许没有资格怨恨她的背叛,因为本就是我背叛在先。是我,我先娶妻生子,我先儿孙满堂!

  可是,母妃,清芳,究竟为什么,我们会变成这样啊!

  目光所及,都是模糊一片,摇摇欲坠。

  那种心被一下子揪紧,撕扯的绞痛感愈演愈烈。我拧着眉头,手不自觉捂住心口。

颤抖的手,绞痛的心脏,当真是痛彻心扉。

  母妃,孩儿,好难受啊……


 

等我醒来时,我仍旧是在石床上面躺着不能动弹。

  “影子,是你……”

  我许久没有再看到他,他如今已经是六大蛇首之一的动灵,腰上悬着一柄刀,神色严肃。

  影子什么话都没说,定定地看着我又有几分恻隐之心的模样。

  我隐隐猜出来什么,却也不怕,云淡风轻地笑道:“你这孩子太没礼貌了,出师之后就把为师给忘了是不是?”

  影子的目光有些躲闪,手下意识按在了刀柄上,我神情不变,平静与他对视。

  “赵先生。”

  影子的声音有些压抑,目光涣散游离不敢看我。

  “嗤。”我低声笑了笑,“如今,你不认我这个师傅了?你想杀我,对不对?”

  “是。”

  影子忽然惜字如金了,他向来腼腆话不多,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话让我多少有些欣慰。

  至少他良心未泯。

  憋了很久,他猛然抬起头拔出了刀,寒光一闪,他的眼睛里却没有多少寒意。

  “你,你知道了大姐的秘密,大姐命我送你上路。 ”

  “哦。”我说话没有分毫哆嗦颤抖,“我这儿的烧火棍很久没用了,你去下碗面给我吃罢。省得你饿了,下手不够狠,杀不得我,还得再补一刀。”

  影子愣了片刻,眼睑猛然阖上,同时怒喝一声,刀尖就已经抵住了我的喉咙。

  “教会徒弟就会饿死师傅,得罪了!”

  他却迟迟没有下手。

  “这话是大姐教你的罢?你是个心思纯善的孩子,应该知道,愚忠要不得。”

  影子不言语。

  “动灵,退下——”

  石们洞开,清芳一身戎装的快步跑了进来,影子收起刀朝她行礼作揖,看看我,又看看她,忽然脸上不着痕迹地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,那种……如释重负的笑容。

  她在我身侧站下,挥手让影子退下。

  影子收刀退下,扭头离开时仍回头看了我一眼。

  我朝他笑笑,仿佛刚才的一幕没有发生过。

  清芳也仿佛刚才的一幕没有发生过,急切地说道:“赵先生,狄仁杰看破了易容术,仵作验尸时狄仁杰揭下了人皮面具,识破了现在的幽州刺史方谦为假。易容术至关重要不可马虎,有了易容术,方是敌在明我在暗,影子和先生有师徒之情,只是小打小闹闹着玩而已,我从未下过杀令,请先生改进易容术,再图大业!”

   我偏头看了看她因为急匆匆赶来而被吹的有些零碎的头发。忽然仿佛释然看破了一般。

  “好。”

  我淡漠的回答让她有些诧异,清芳蹙了眉头注视了我片刻。我并非不知道她的杀心,像房中事这样的隐秘应该讳莫如深。我晕也没晕对地方,就在她的房前,若是不注意,泄露出去,可能有损她在蛇灵的威信。

   而威信比人命值钱。

  “赵先生,你真的很聪明。”她朝我了然于胸一般的笑笑,“来日我得天下,必不忘分一杯羹予先生。”

  我对这虚假的承诺毫不挂心,云淡风轻不吱声。

  其实,武氏阴毒,会毫不留情地斩杀所有拦路虎,李姓宗室在黎民百姓王公大臣心中仍旧是正统。如果清芳果真得到皇位,对待李氏族人的态度,只怕……与武氏并无二致,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  但是死在武氏手中的那些李氏族人的血海深仇是不能不报的。

  如果她真的得到天下,兰陵萧氏……也就会有昭雪的一天。

  我也不知道,我究竟是助纣为虐,还是弃暗投明。

  “敢问大姐,倘若你当上人主,是否会还你族中人清白?”

   我看到她攥住了我送她的五铢钱。

  “那是自然。”她仰起头来目光灼灼,“她该死!”

  于是她在武氏身边有日子了,那种怨恨的戾气简直同武氏一模一样。

  “到那时,兰陵萧氏会重现往日荣光,远在儋州的萧氏族人会衣锦还乡。蛇灵再也不用蛰伏黑暗,而是光明磊落。历史由胜利者秉笔,顺我者昌,自可光耀史册汗青!忠良奸佞,不过我一家之言,是非黑白亦是我钧裁独断。岂不妙哉?”

  她有些癫狂,身上的筋脉都有些爆出,眼睛有些微微充血。

  我黯然,但仍苦笑道:“那拥有锦绣河山,人固有一死,谁来承你帝位?”

  清芳愣了一下,眼神一变,看向我的眼神有些旖旎风光,放荡不羁,笑容莫测,仿佛是风月老手那样的不羁。

  “我不会有孩子的,谁的都不会有。”

  我从石床上下来,退了一步:“你疯了。”

  她打理了一下头发,脸上依旧带着莫测的笑,声音带着慵懒的软语:“倘若我死了,我会让一个人的孩子来继承我的一切。”

  我顿了顿:“谁?”

  她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,张狂不已。

  “武曌,你以为杀了他,就一了百了了?他比你的儿子们都要强,天下永远不会是你儿子的,也不会是你的,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 难道……

  我正了脸色,肃然道:“你冷静些。”

  我目送她的背影离开,我竟不知,她存了这般心思。我信步踱到她为我立的那一方墓碑前,静静的看着“李素节”的名字。

    她绝不可能会得到天下。

   因为她的对手,仅仅一个袁天罡,她就绝不是对手。

  若有天命安排,大仇得报,就带她走罢,回兰陵去。

  其实真正的兰陵萧氏,并不只是一个门楣,一个望族,其实,它只是一个家。

  我可以带她回家。

   “怀叔!”

  灵活的身影,娇俏的少女的声音,我哪怕不用回头都知道来者是谁。

  我徐徐回过头去,显儿有些不满地走到我身旁来,嘟囔道:“找了您半天也寻不到,我快饿死啦,也就您这儿会有吃的,一碗清水挂面也行,您怎么有闲工夫在这顾影自怜阿!”

  “咳。”我咳了一声,“只是形影相吊罢了。”忽然反应过来,“你不是在闭关练双刀吗?怕是又诳大姐,自己耐不住清闲,去幽州淘去了罢?”我叹一声,“你这脾气,何等人中豪杰夫婿才能管得住你?”

  我真不该说这句。

  因为我完全说不过显儿。

  这个小丫头一个脑袋十个心眼子。

  “怀叔,别灰心,您一定可以胜过一个死去的人的!”

  “什么?”

  “因为您心里有大姐罢,可是大姐心里有这个亡人,所以……”

  我皱眉,催着她赶紧去吃点东西把嘴堵上。

  我是真真收了显儿这么个好学生给自己添堵。

  显儿狼吞虎咽地吃了碗清水面。

  “怀叔,我在你这就学会了易容术和下面条,我将来要是有了意中人,天天给他下面条。”

  我挑眉,戏谑道:“去了一趟幽州,你果然长进了嘛!”

  “那是,木兰姐姐和敬……”

  我搁下手中的筷子准备听故事,这丫头却欺负我人到中年跑不快,自己飞一般的告辞开溜。

   这孩子……

  我哭笑不得。

 

 

   未完待续……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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