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张·深心
壹
万历十一年五月,紫禁城里又一个稀松平常的夜。
打更的火者敲铜锣敲得手疼,一边打着呵欠,一边加快了步子,于悠长宫道中踽踽独行。
朱翊钧伏于案前,目光逐渐从专注变成了涣散,仿佛最后点耐心都被消磨的差不多了。
他把朱笔搁于笔架上,揉了揉眉心,颇无奈向内侍牢骚道——
“这平时没有批过这般作怪的折子,十个折子中,十个八个是问朕圣躬安康,朕都一一答了,这倒也罢,还有些地方官儿,政当不好,偏跟朕说他会什么医理,希望蒙圣恩召见,来京城给朕瞧病问安,敢莫是太医都回家去了吗?”
“下个雨要上报,家长里短要具折,断了桩寡妇再醮,鳏夫续弦的案子,也要绘声绘色写一通,怕是那儿不缺笔墨纸砚,怎也不见上贡?”
朱翊钧心里暗自奇怪,平时他批得东西,都是些决断的大事,怎么亲政了,反倒不是些叱咤风云的事,而是鸡毛小事多了一堆?
只怕是平时这些小事,都有人代批了罢,亲力亲为,说起来易,做起来便难了罢。
脑海里“嗡”一声响,仿佛炸开般。
倘若他还在的话……
他瞳孔略一张,坐直了身子,缓缓展开下一封折子。
内侍孙海默默无声,又点着了几盏宫灯,把朱翊钧跟前的那盏暗了几分的灯一并换了。
眼前亮了几分,朱翊钧也提了几分精神,赞许地朝孙海颔了颔首。
恭楷誊正,字迹工整落于奏折之上,是胡广来的。
也许是鬼使神差,亦可能是生来敏感,他的视线愣是没有移开。
“臣启圣上,近来荆州府,有一教书先生,于其开设的学堂私之中,引火自焚,此人于荆州府内素有雅望,臣恐于荆州士子有妨,本欲厚葬之,然细查之下,此人乃昔日张江陵儿时之师,与张往来甚密。此事轰动荆州,如何处置,谨遵圣意。”
朱翊钧心中有数,近年来看了太多请求清算张江陵的折子,在他的默许之下,此事已有燎原之势,甚至假借张的名义,排除异己之事,也多得很。
“孙海。”
朱翊钧开了口。
“爷,奴婢在。”
“今儿晚了,明儿传张鲸,让他去江陵走访一趟,朝廷那人竟逼得这么紧吗?连一介教书先生都不放过?这倒奇了。”
朱翊钧盯了盯跳动的宫灯,心中忽然变得五味杂陈。
是否,真的做的过了?
可是,还有回头路吗?
贰
嘉靖十年,江陵。
教书先生谢天恩穿了一身儒服,准备出去给孩子们上今天的课。
临走前,用方巾仔细擦拭了竹篾子戒尺,料定昨儿布置的《论语》定然有人背不出。
因为布置的篇目,相较平日足足加了三倍。
谢天恩原不是暴躁的人,只是因为这段时日里实在是运气不济。
考了三次都不曾中举,想着自己也是年少就中了秀才,本是受街坊邻居敬仰的,本是光宗耀祖的,可是十年下来了,还是秀才。
谢天恩今年都三十几的人了,再考下去,只怕也是不中,那些考到七老八十的,怕是举子考不上,身子骨先垮了,自己可犯不着。
尤其有一次自己将将要考中了,听房师道,学道说自己名字取得圆滑,不似君子风骨,生生划去了名字。气得谢天恩放话,只要那学道一日不死,他便一日不考了。
还是赚些银子吧,圣人道:“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。”开个馆,不偷不抢,也算可以糊口。
打着自己十几岁就中了秀才的招牌,价格自然也就高些,口碑倒也不错,可最近不知被哪个嘴啐的现世宝污言秽语坏了名声,生源被抢了,自己又不会其他营生,眼看家里的银钱就要断了。这倒也罢,碰上有朋友办诗会,应邀去参加,席间又被手不干净的人偷去了玉佩,都说“君子无故,玉不去身。”这下真是背到家里了!
准备去上课的谢天恩越想越气,取了书箧,提了戒尺,颇有几分杀气就踏出了家门。
只是他不曾想到,他这倒霉的命数,竟会碰到如此一个人。
“叫你背不出,背不出你考什么?”
“你真是我教过最差的一个!”
“这注解我讲了多遍,怎的还是记不住!”
“你这贪色的功夫,拿到温书上,什么榜上没有你的名字!”
狠教训了一顿手板,心里莫名其妙顺畅的多,却又觉得下手狠了,竟又生出几分愧来,子曰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恐怕是过了些。
索性放他们一天假吧!
看着一群稚子一哄而散跑掉的他们,谢天恩就知道他们还是不长记性。
谢天恩正在喟叹,忽然瞥见有个小孩没走,手扶着门框往里面打量,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欣慰,语气放柔了道——
“汝不走吗?”
仔细一打量,见这孩子着装不似学馆中人,搞了半天是自己白欣慰一场了,搞不好是来打秋风的,便想赶走。
“不走,我是来拜师的。”
小孩的语气不卑不亢,也没有一般的小孩对先生的畏葸,谢天恩顿感诧异,同时也正襟危坐了,正了正冠,第一反应还是终于能有一笔收入了。
“小伢儿,进来说话罢。”
这孩子空着手来的,只怕是带着碎银子来的。
自然开口便言钱是不好的,于是谢天恩开始循循善诱道:“伢儿,年岁几何了?”
“虚龄七岁。”小孩坐得端正,一本正经的样子,倒像是行伍军籍之家的孩子。
“唤作什么名?”
像是被逮住了小辫子,小孩忽然扭扭捏捏起来,迟疑了几秒道——
“白圭。”
白龟……龟?
谢天恩下意识反问道:“学名否?”忽然反应过来,质疑他人的姓名那是不对的,于是笑道,“龟好,福寿绵长。”
小孩大力摇了摇头,额头上拧起三道黑线,抗议道:“圭,‘执圭,鞠躬如也。’”
谢天恩唬了一跳,教书这么久了,从没有区区一个小孩,能以《论语》之语自报姓名,是了,定是家中长辈提前教好的,要给我这个先生一个下马威呢!
谢天恩又正了正冠,正色道——
“你这年龄,读书入学已是有些晚,先学启蒙识字,次学四书五经,再学骈句对仗,末学成章为文,应试之法,若你用功上进,能在加冠之年中个秀才,便是天公开眼了。”
该读书了,该交钱了!
“咳,这束脩……”谢天恩怕说话晦涩高深了,小孩子听不懂,于是干脆挑明了说,“这学费……”
白圭像模像样的作揖道:“是,学生以十条干肉为礼,明日上学时即带来交予先生!”
干…干肉?!
“我十几岁就中了秀才,腹中经纬岂是凡夫俗子可比?又岂是干肉可以打发!”仿佛是被轻慢了,他带了几分怒意。
白圭十分淡定,从容道:“学生读书,尝闻孔子曰‘自行束脩以上,吾未尝无诲焉。’先生学过孔子乎?”
“你!”
这套说辞,只怕也是家里人商讨好了的,实在是……
眉目一挑,谢天恩再看了看这孩子的谈吐,越发觉得不凡,不卑不亢,从容模样,真有士子之风。
难不成……我今日遇到了再世方仲永乎?
送走了这孩子,自然答应了他的拜师请求。
案头正好摆着《临川先生集》,谢天恩翻开时却多了几分郑重。
“仲永之通悟,受之天也。其受之天也……”
不知,于这白圭何如?
叁
嘉靖十四年。
谢天恩觉得自己既是这江陵地界中最有面子的,同时又是最没面子的。
这张白圭实在是天才,大才!
骄阳杲杲的天,孩子们都是耐不住暑的,唯白圭岿然不动,先是读,读过便是背,背过便是不忘,不忘便是文章。
“你们如今读书,学得这些圣人之道,是为了光宗耀祖,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。将相本无种,男儿当自强!将来中秀才,出去都是有脸面的事,如若不然,活该一辈子翻不了身!”
谢天恩挥舞着戒尺,督促着半大不小孩子们习练文章,不得不感叹差距十分之大。
离题万里者有之,词句不通则有之,功底极差者有之,庸禄平平者有之,登峰造极者,亦有之。
本来是教育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们的,谁知平时一贯寡言少语的张白圭忽然住了笔,冷不丁来了一句——
“先生,我等读书,究竟为何?”
这孩子难得有个问题问出口,在这孩子身上自己已经有很久拿不出先生的款儿了。兴奋之下清了清喉咙,朗声道——
“学而优则仕,将来出将入相,封妻荫子,以期荣华富贵……”
“还有呢?”
张白圭的眼睛里忽然似有了星星一般,似乎在期待着先生说出他期待的那个答案。
“还有?还有什么?”
先生和同窗们诧异的目光让他失望,他攥住了袖子,看向窗外,带着少年郎的骄傲,高声道——
“学乃吾人本分内事,不可须臾离者,然世不患无才,患无用之之道。唯仰不怍于天,俯不愧于人。故自当经世济民,于国开太平之世!”
同窗们只当今日有一桩好戏看,却不想着好戏就连了台,一桩接着一桩的,先生怕不知如何收场了。
谢天恩看着张白圭熠熠生光的眼睛,似乎自己当年也是如此这般抱负去考了秀才。只是后来逐渐磨平了棱角,于诸多事故中慢慢圆滑,人生追求也从出将入相变成了金银满仓。
这个踌躇满志的少年,他应该高飞才是。
这个学堂难不住他,江陵城,自然也困不住。
多年了,张白圭,考罢!
或许你会铸就江陵的奇迹。
肆
万历五年,张府。
张居正坐在案前,执起了一封故人的书信。
小时候念过书的学堂,如今早已成了江陵城首屈一指的学堂,规模扩大许多。只因此地出了一个张首辅,这个招牌够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吹上一辈子,他早已不愁吃穿,桃李也满了半个天下。
书信展开,才看了两个字,张居正便愣住了,恍如隔世的感觉化作了微微一笑。
“伢儿”
“为师至今都记得当年,你在学堂上说的那一番话,亦知如今你为官作宰,天下尽是你施展之地,宦海沉浮,心中必多有所感,敬佩你者有之,攻讦你者有之。再不是当年的垂髫小伢了。我这学堂开得安稳,只缺一对联,若能得你亲笔,想也能镇住那些孩子了。”
时隔多年,张居正也有过许多老师,现在连昔日老先生的轮廓都记不太清,只记得他时常挥着戒尺,每每自己把他驳得哑口无言,他还会给自己来上一下子。
如今自己也有学生了,却是不敢打的。
想到自己的那个学生,天下最尊贵的学生。他不由笑意沉沉。
“张先生!”
“张先生!”
“张先生!”
他每一声“张先生”都唤得亲热,有敬仰之情,带着小孩子的一点儿顽皮,可碍于君臣,自己似乎连笑也没对他笑过。
其实……他也只是一个孩子啊……
心里没来由的想了很多,满腔都是热血抱负,就像当年培养自己的先生一样,希望自己培养出一个更好的学生。
唐宗宋祖,秦皇汉武。
张居正醮了浓墨,准备给先生回上一联。
也算是写给自己罢。
【愿以深心奉尘刹 不予自身求利益】
最后一个字落纸,他笑意更深。
却被一个小厮打断了飘忽神思。
“老爷,接到加急文书,老太爷他……殁啦——”
陆
朱翊钧接了张鲸的奏报,张鲸查得格外仔细,连嘉靖年间的事都查的清清楚楚,事无巨细,明白如斯。
朱翊钧这封奏折看得格外仔细,甚至被他的往事逗笑,等他回过神来,才发现,自己根本没有忘,也恨不起来。
可他咬紧了牙,知道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表露出对于张居正的一点点宽宥,否则可能会动摇整个朝廷的风向。
树若蔽日,该当伐之。
他攥紧了拳头。
他于是朱笔亲批——
“卿之意,朕以悉知,亦已悉忠,着将此人葬了,往后不得再言有关张江陵其人其事。不得牵扯连带,不得以此谋私。”
张先生,你的老师之所以名满江陵,真可谓成也白圭,败也白圭。
而朕,又何尝不是,成也太岳,败也太岳啊……